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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化吉坐在院子裏看仆從進進出出, 把謝狁的東西搬進了她的屋子裏。

這種感覺很奇妙,就好像是親眼看到自己的地盤失守,被謝狁一點點蠶食殆盡。

她嘆了口氣, 忽然聽到外頭有些動靜。

原本月事在身的她懶得理會, 可無奈耳朵太靈, 依稀好像聽到了謝夫人中氣十足的哭聲,以及十分熟練的孝道壓人:“我可是他的親生母親, 從小將他餵養到大,如今連進他的院子,見見他的媳婦都不允許了?”

李化吉並不願意理會,謝夫人就像這謝府,外頭看得風光體面,內裏卻不知道被蟲子蛀成了什麽樣, 唯有臟和惡心。

可謝狁到底並非可以依靠的好夫婿, 她也不是什麽以夫為天的賢惠娘子, 因此既然謝狁特意囑咐過她不必見謝夫人, 那她必然是要見一見的。

左右是在她的院子裏,謝靈也在, 想來謝夫人哪怕有壞心, 也要顧及著謝狁, 不敢做得過分。

於是李化吉手裏抱著湯婆子, 走了出去, 就見謝靈被鬧得焦頭爛額, 卻還是盡職盡責地守在院門口, 一步不動, 任著謝夫人哭啊鬧啊,把狠話都放絕了。

李化吉見狀, 皺著眉頭,走上前,喚了聲:“母親。”

謝夫人見她出來,眼前驟然升起光亮,倒是謝靈看到她,皺起眉頭:“三少夫人,大司馬命你在屋內好好休息,怎麽出來了?”

李化吉微笑:“我在屋裏聽到外頭吵得慌,出來見是母親,想來母親應是有事,便來看看。”她說完這話,倒是又向著謝夫人道,“郎君的話我一向不違背的,今日郎君出府前特意囑咐我要在院子裏好好休息,我便聽他的話。”

於是謝夫人就知道她沒有可能把李化吉騙出鶴歸院了,不過好在也無礙,畢竟在她看來,李化吉出身貧賤,在世家大族之中,也沒個親眷故友,正應了那句‘頭發長見識短’,自然是她說什麽就是什麽,好騙得很。

謝夫人就道:“不過是聽你請了大夫,擔心你的身子,故而想來看看你。”

李化吉聽出來謝夫人這是一種暗示,示意她速速順著這個臺階,準備一個專門用來談交心事的‘密室’,將謝夫人體面地請進去,好說些真正的體己話。

李化吉不想辜負謝夫人的好意,道:“多謝母親關心,我的身子無礙,只是請大夫來看看月事,郎君想要我為他懷個孩子。”

她適時地做出個害羞的模樣。

謝夫人聞言卻大為震動,狐疑地看著李化吉:“三郎當真這般說?他可是一向最討厭孩子。”

謝狁撫在她的小腹上說想要個孩子的場景恐怖得李化吉永世難忘,她怎麽可能記錯。

李化吉也用一個新婦該有的懷疑目光看著謝夫人:“郎君很討厭孩子嗎?可昨晚的確是他主動提出要一個孩子。”

謝夫人倒不瞞李化吉,這畢竟是關於謝府香火延續的大事,而在她看來,在這種事上,李化吉與她應該是一夥的。

謝夫人道:“他以前說過,小孩子最可惡,看著如白紙般純潔無暇,卻是最善惡不分的東西,就連世上最熟練的劊子手,在殘害生靈的這件事上,都比不過小孩。好像據此,他一直以為人性本惡。”

李化吉怔了怔,道:“孩子生下來,確實萬事萬物皆不知,此時就要由父母好生教養才是。”

謝夫人搖搖頭,也覺得謝狁的想法很荒唐,因此未語先否定:“我也這般與他說,誰知他說這樣更恐怖了。誰又能保證為人父母者擁有美好的品行,而不是將惡毒偏執通過血緣一代代傳遞下去。”

她說完,見李化吉浸入沈思,神色凝重起來,似乎很擔心的樣子,便安慰她道:“不過你也不必擔心,想來那時是我催他成婚生子,催太過了,他方才口不擇言說了這些糊塗話,你看,現在他不是同你成了親,又想與你養育個孩子嗎?想來這些話也當不得真。”

李化吉卻覺得,謝狁這話不像是玩笑。

畢竟從謝五郎的身上,她已經見識過何為偏執瘋狂,而謝五郎又用同樣的詞匯評價過謝狁,或許就如謝狁那樣說的,惡毒與偏執會通過血液,傳播給每個謝家的兒郎。

唯有一點,目前為止她還看不出、也想象不到謝狁偏執起來究竟是什麽樣。

甚至她還有幾分懷疑,謝狁那樣薄情寡義的人,真的會有這種濃郁的情緒嗎?

就在李化吉即將否認了謝狁時,一個可怕的場景又躍然在眼前。

她想到了李逢祥被迫與一堆屍首待在一起的那個早上。

其實那次入宮,她一直覺得謝狁怪怪的。

謝狁明明沒有想過好好培養李逢祥,卻在晚上突然與她說,李逢祥這樣做不了明君,以此意圖說服她主持參與對李逢祥的懲罰。

謝狁明明說了要引導李逢祥成為一個明君,又怎麽會用如此殘忍變態的手段去對付一個才十一歲的孩子?

李化吉還記得她抱著李逢祥睡在太極宮,睜開眼時,卻看到謝狁的身影就矗立在簾帳外,低著頭,直勾勾地盯著她看,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時就來,又這樣一聲不響地看了多久。

那時候,她真的以為這件事觸犯了謝狁的逆鱗,無論是她還是李逢祥表現出來的逆骨,都足以讓謝狁將他們碎屍萬段,所以當謝二郎說這不過是一件小事,哄一哄謝狁就能過去時,她一個字都沒有信。

但事實就是,這件事收場得很輕易,哪怕她為了違抗謝狁,燒了殿門,最後真正得到處罰的是謝靈他們——盡管她也受到了懲戒,謝狁卻真的就這樣放過了李逢祥。

但她和李逢祥得到‘善待’的前提還是因為她承諾了若她要見李逢祥,除非得到謝狁的允許。

換言之,如果得不到謝狁的允許,她可能一輩子都見不了李逢祥。

那麽試想,如果那天她沒有反骨,而是老老實實地遵守謝狁的命令,真的強迫李逢祥在那個滿是屍首的宮殿裏待夠一個早上,恐怕李逢祥是真的會恨上她。

到那時,謝狁同樣可以將她與李逢祥分開。

李化吉想到這裏,有些不寒而栗。

可是謝靈還在,她萬萬不能表露出一分,於是她將手微松,墊著的帕子被風吹走,她再摸上湯婆子,果不其然燙到了手,輕嘶了一聲。

謝夫人忙關切地問道:“三媳婦怎麽了?”

李化吉終於可以合情合理地露出個難看的表情:“不小心燙到手了,不妨事,讓碧荷給我抹個燙傷膏就是了。”

謝夫人見她好像忘了提要請自己進去的事,只好自力更生:“正巧你月事有礙,我有些偏方可以助你生育。”

她斜睨了眼謝靈:“這種事,總不好叫我站在門口,說給三媳婦聽罷!”

謝靈無奈,只好讓開了一個過道,謝夫人立刻擠了進去。

李化吉順手把湯婆子遞給碧荷,碧荷還想給她裝個手爐來,被李化吉拒了,她很清楚現在謝狁帶給她的不寒而栗,是多少個手爐湯婆子都煨不暖的。

謝夫人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內進院,果然見得那些仆從在把謝狁的東西搬到李化t吉的屋子裏,她很詫異。

謝狁此人,從小就不與人親近,三四歲的年紀,二郎四郎都還住在她屋裏的碧紗櫥住著,不肯與母親分開時,謝狁已經主動要搬到鶴歸院來住了。

那時謝夫人親自帶人來收拾院子,看到這樣小的孩子要住這樣空空蕩蕩的屋子,難過得要哭。

謝狁就在這樣站在一旁,冷眼看著她,眼裏既無與母親分離的痛苦,也沒有獨自生活的怯意,反而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譏諷。

他冷淡地說這兒清凈,再沒有這兒讓他更滿意的地方了。

那是她第一次在這個兒子身上感受到了薄情寡義。

從前倒還罷了,謝狁對婚事不上心,謝夫人還可以安慰自己,是他天性使然,可是現在看到他把東西搬進李化吉的屋子,心裏還是生出了怨懟。

這個家,這些家人,就這般讓他厭惡嗎?

寧可與一個貧女住在一起,也不願意收下母親送來的嬌妾美婢,他們的母子情分就這樣淡嗎?

“母親,”李化吉見謝夫人仍舊矗立在院中,看著進進出出的仆從出著神,也不知在想什麽,她很詫異,“母親在看什麽?”

謝夫人斂住情緒,將臉轉向李化吉時,神色已是無異:“我在看仆從們手腳可還麻利,三郎屋裏古董多,若是毛手毛腳打破了,可不好了。”

她擡步趕上李化吉,一道走進了東廂房。

既然要說關於生養的事,謝夫人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把門關上,只留一扇窗,可以叫她一眼望見誰進了來,也可避免被人偷聽了去而不自知。

她這樣謹慎地布排好後,方才旋步到了李化吉面前,緊接著就道:“三媳婦,你找個時間勸勸三郎,叫他莫要等撞了南墻才回頭。”

李化吉一顆玲瓏七竅心轉了轉,暫時決定把謝夫人的異樣與那日她對博望樓盤東盤西聯系在一起。

李化吉道:“母親要我勸郎君什麽?”

謝夫人道:“他都搬到你屋裏來,難道還沒有與你說?他要崔二郎去剿平江縣的水匪,順便再把平江縣的縣令繩之以法。數典忘祖的東西,他忘了,我可沒忘記,我雖是王家的女兒,可是我的母親,他的親外祖母可是來自範陽盧氏,他現在要殺盧家的郎君,這讓盧家、王家、世人怎麽看我?又怎麽看他?”

李化吉卻不能對謝夫人的焦急羞恥感同身受,她只是不出意外地想到,又一個世家公子,屍位素餐,任著水匪成患,百姓受苦,好容易追究起來,卻要因為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,自罰三杯就可以輕輕放過。

憑什麽?

李化吉心裏厭惡,面上卻猶豫:“這是政事,我不好勸的。”

“什麽政事?五姓七望間,哪有政事,都是家事。”謝夫人道,“若不是他不見我和老爺,我們沒了法子,也不至於求到你面前。好孩子,幫三郎,也是在幫你,若任著他一意孤行下去,等其餘幾家聯手,他以為靠拉攏清河崔氏還有些末流出身的武將,就能扛得住世家的怒火嗎?到時候別說大司馬了,就是個七八品的小官可能都輪不到他做,屆時,也容易影響到你的體面。”

李化吉眼前一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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